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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章 交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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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韩骏把她的半边衣衫缓缓褪去,她一截藕臂便露在了外面,在灯火里泛着细腻的光泽。

  韩霜用另一只手护了湖碧色抹胸,合起眼皮,又开一亮缝儿,等他包扎。

  他面色没有变化,只是拿纱布的手却微微有些颤抖,又把她的细肘托在掌心里,缓缓抬起:“若是牵动了伤处,你便叫唤一声,我好停手。”

  “只管做便是,不过存把长的口子,能有甚耽误的。”

  韩骏闻言,像托着个落就碎的琉璃灯盏似的,把她的手抬到半空中,另一只手引着纱布穿过她的腋下,穿过了一圈,又伸过去要穿一圈。

  他面上慢慢涨红,韩霜也呆住了。

  “继续包,仔细点,莫再分神了。”韩霜别过脸去,细声道。

  韩骏点下头,却是把脑袋里的力气都运到了眼睛上。

  过了些时候,他才把纱布缠好,在肩头系了个活结,又把她的衣服套上去,把腰边的扣子系紧。

  “包倒是包好了。”韩骏的头上沁了层虚汗,倒像是他也受伤了似的,一摸怀里,才想起汗帕被自己扔在了房里。

  韩霜在圆凳上微躬着腰,低眉道:“扶我去躺着,这会定下心来,才觉得失了气力,脚下像踩了棉团似的,不好活动了。”

  韩骏便用只手把她扶起来,缓步到了床前,又开了纱帐,掀了褥子,把她扶坐到了床上。

  “包倒是包好了。”他接过韩霜从枕边递来的一方帕子,揩去了额前颊边的汗珠,把帕子揣到怀里,补充道:“只是你伤在关节处,少了一只手,后面几日吃饭梳洗,却免不了要人伺候。”

  “也只能劳烦你了。”

  “你说的,我二人需相互帮衬。”他心里生出几丝欣然,却又混杂着怜惜,两样东西像糖和盐一样搅在一起。

  “明日也要去趟学里,再跟先生告几天假。”

  “朱先生肯么。”

  “把家里情况如实交待了,先生性情虽有些古板,但绝非不通人性的。”

  “那你落下的功课呢。”

  “典籍经义,不读也罢。更何况家里就藏着位好先生,也不用去做怀瑾求瑜的事。”

  “‘不读也罢’这句,你可想好了?”

  “想好了。志不在此,在沙场。”他去衣柜里又找了个换洗的荞枕,拿到床前,把两个枕头叠起来,扶韩霜去半躺着,继续道:“虽是不通诗词文章,但幸有你教导,也粗识些字,读得懂文书告示。这便够了。”

  “这是你自己立下的志向,做姐姐的,当尊重你。”韩霜躺下身子来,叹道:“日后若是在外面遭了风雨,只希望你能记着刚说的这番话。”

  “自当谨记。况且,是在你面前亲口立下的。”

  “明日不用起早,你去搬个凳子来。在床前坐着,陪我说话。”韩霜这时才明白,身边这个十四岁的男孩,开始长大了。

  那个回了家便常凑过来同她嬉笑的、又常常调皮惹事,需要她叮嘱的韩骏,开始被汹涌而来的浑浊泥沙,慢慢冲刷成另一张面孔。

  自己应该欣慰,不是么?

  韩霜心里却有些失落,是那种想把爱物抓在手里,却一把抓空的失落。

  他把圆凳搬到纱帐前,背靠床边,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  窗外传来几点寒鸦声,由远及近。孤星冷月,风动秋梧扑簌簌。

  “想有人陪你说话,怎却跟哑了嗓子一般。”

  “不过一时想不到该说些甚么话罢了。”韩霜望着帐帷强笑。

  “觉得面前这人变化一时太大,心里不好接受么?”

  “是有的。你遭了那番言语,又逢上郑三这事,叠起来,也该转性了。只是一时间觉得面前这人变得有些生疏,离心里的那个小骏远了。多少是有些不适的。”

  “你心里的那个小骏,是甚模样的。”他见韩霜噙笑想回答,又打断道:“让我猜猜,是不是个顽劣调皮的孩童,总不让你省事,总缠着你嬉闹,直烦得你想翻白眼。”

  “这样听来,你对自己也颇有了解。”韩霜捂着嘴偷笑,又牵动了伤口,肩上传来一阵痛楚,却感觉微不可查似的。

  两人一时间又没了话。

  “其实心里是存着几分愧意的。”

  “郑三?”

  “虽为了防身,但毕竟是做戏骗他,不算光明,不算清白的,也使他日子不好过了。不过现在说这话,倒有些惺惺作态,像在耗子尸体前,抹两滴猫儿泪似的。”

  “不管真或假,他人总有衡量。姐姐是纯良之人,待人待事,自然总从对方出发,这点我最清楚。不过这事,却要分两头去看。”

  “哪两头?”

  “一头是女儿家为了防卫,这样看去,是不愧自己的。”

  “这我知道,那另一头呢?”

  “郑三这回吃了苦头,日后行为自当收敛,却算是除了一害。”

  “听上去你了解我,可惜人有时候,自己都看不明白自己。”

  韩霜闭起眼,面前仍不住地闪过那一刀挥下去的画面。

  “霜儿姐。”他斟酌了一下,打破了沉默。

  “你叫我甚?”

  “霜儿姐。”

  “怎不用叠声了。这‘霜儿姐’‘霜儿姐’的,听起来倒是亲热,却总有些奇奇怪怪的,倒惹人脖子上一阵肉紧。”韩霜闭起眼来,嘴角却不知不觉弯了。

  “这样叫好听些,便叫了。”他抬眼望着对面的书案,那个酒盅仍静立在漆黑的案上,白瓷的,很是扎眼。

  “便随你罢,反正也不是叫给外人听的。”她把两手叠在腹上,身子有些很疲倦,但脑海里却比往常要清醒许多。

  “昨天晚上却做了冒犯你的事情,觉得对你不起。”他低声说道。

  “没往心里去的,你也不用过多介怀。年龄到了,有时血气涌上来,冲动也是免不了的。以后注意些便是了。”

  “你……却是这样想的么。”韩骏语气没有波动,口里苦味却更重了。

  是时候了,有些东西自己也弄不明白,不如摊开说,把一桩事厘清楚,总比含糊着好。韩霜暗想,心里像有团裹缠起来的棉线,又像打着鼓一样。

  “小骏?”

  “是。”他听到韩霜语气,心里一重。

  “你……莫不是喜欢上霜儿姐了?”她心里纠缠了一会,才缓缓开口。

  “是。”韩骏无声笑起来,笑里却满是惆怅:“这样的好人物,不管放在谁身边,又有谁不会喜欢呢?”

  “后面还有一番心里的话,要不要听你霜儿姐说下去。”

  “要是好的,听起来高兴的,我便听。要是霜儿姐认为说完,会使身边这人徒增不快的,请别说了。”

  “那若是一半高兴、一半不快的呢?”

  韩骏转身去望她,眼中带着不可置信和惊喜。

  韩霜避过他比先前更炽烈的眼神,却不提这个话头,问他道:“你觉得一个人看着亲近,总想去跟他说话,纵便不说话,只在他身边停着,看看他模样,轻轻碰碰他,心里便也跟吃了蜜饯一样,甜津津的。这是不是喜欢?”

  “该是,但不是我。且听我说……”

  “你听我说。”韩霜打断他的话,仍道:“那你觉得一个人是你生活里离得近的,不论你做了甚调皮事,她总不会怪你,容着你,在你需要时,给你添灯添衣,有了好吃好用的,让着你。时日长了,生出了依赖和亲切。这是不是喜欢?”

  “也是,但不是我。”

  “那不知你的喜欢,长副甚么俊模样?”

  “离不开她,像人离不开影儿那样的。对她,也是跟别人全然不一样的……”韩骏胸中藏千言万语,却一时哽在喉间,如何也说不出来。

  “说到底,还是同前面说的一样。你年纪小,才通了窍,从没喜欢过哪家姑娘,我又常在你身边打转,你把亲切当成了喜欢,或是把一时冲动当成了感情,也是不新鲜的。”

  韩霜带着大局尽数掌握的从容笑意,又带有落下判决书最后一笔时的果断,故作轻松道:“等你真遇上了心里喜欢的,便知道了。”

  她脑中闪过前世读书时的一些记忆,又缓慢叹息:“况且只凭着一时的冲动,涌上头来,许个甚么‘卿卿,直到海角天边,清风明月共鉴’之类的信言,也只能去哄那些年轻不经事的。等到两人面对面、手交手地抵在了一处,慢慢磨淡了兴味,方才明白,这些,终敌不过日子里的一勺油、两把盐。”

  这话里的自况意味深重,绝不像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家能说出来的。

  韩霜道出口后才发觉这话不适宜场合,一时心里又有些忐忑。

  他却把这番话的每一个字都放在嘴里细细咀嚼。

  灯盏里快没油了,光亮有些黯淡下去。

  韩骏笑,笑意里卸下了失落,带几分重物落地后的轻松。

  “霜儿姐,听你这番话,我却想清楚了几桩事。既然话已说开,也是要说个彻底明白的。”

  他脸上倒显出几分镇定来,但微微颤抖的两膝出卖了他。

  韩霜只当他是被自己说服了,心里冒出了几丝酸楚和低落,又带着欣慰。

  “虽长在房里,不很在外头露面,但霜儿姐心里,想是有挂念着的人罢。只我不认识或不记得的。”他收起笑意,带着试探问道:“这样去揣度你的心思,是有些冒犯的,霜儿姐怪不怪我。”

  “说便是。”

  “那这话,说得对不对。”

  “若是错了,又……为何要让你继续说?”韩霜感觉到了一种像蔬果一样,慢慢地、被人一层一层剥开的不适感。她前世作为一个成年人,除了借演剧的机会外,已经很久没有向外界袒露过内心了。

  她把剩的一只手架在了胸前。

  她察觉到了这话里的走向,还是想听韩骏继续说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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